
王丽站在客厅中央,双手叉腰,气息微微不平地看着沙发上的父亲。
“不行,绝对不行。这个年纪,您一个人去朝鲜?爸,您是不是最近太闷,开始胡思乱想了?”
王德福抬起头,浑浊的眼球里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目光像一颗磨钝了的钉子,坚定地迎向女儿的视线:“我不是胡思乱想,这件事,我已经在心里盘算了一个月。我就是要去。”
“去干什么呢?那么远的地方,话也听不懂,字也看不明白。您连一句朝鲜语都不会说!”
王德福没有立刻反驳,沉默地起身,走到电视柜旁,拉开最下面那个已经有些卡顿的抽屉。他从一叠旧证件底下,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边缘已经泛黄起毛的照片,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相纸。
“四十七年了,”他声音低沉,仿佛是从一口深井里打捞出来的,“我想去看看她。”
王丽疑惑地接过照片。相片上,一个朝鲜姑娘穿着典雅的传统服装,眉眼弯弯,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流。她没有看镜头,视线微微垂落,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羞涩笑意。
照片的背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已经褪色的朝鲜文,下面标注着一个日期:1976.7.30。
“她是谁?”王丽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我的初恋,”老人回答,眼神没有聚焦在女儿脸上,而是飘向了窗外那片灰白色的天空,“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
“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走得动,我想去找她,不用做什么,就问问她……问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01
2025年的春天,一个寻常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江西赣州下辖某个小县城的老旧小区里。
69岁的王德福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眯着眼睛,看着对面那栋拔地而起的新建高楼。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让他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县城,近年来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催化剂,发展得迅猛异常。高楼一栋接一栋地从土地里“长”出来,吞噬着他熟悉的街景。
唯独他住的这栋三十多年的老楼,墙皮斑驳,楼道昏暗,固执地在时代的洪流中保留着一份陈旧的安宁,也诉说着光阴流逝的痕迹。
王德福退休前是县里国企钢铁厂的一名技术员。他的一辈子就像厂里那些精准咬合的齿轮,兢兢业业,分毫不差,从未出过任何纰漏。
同事们对他的评价很统一:做事认真踏实,有时候固执得像头牛,但心眼好,从不会存着害人的心思。
这份深入骨髓的固执,不仅体现在工作上,更像一道精密的程序,刻画在他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
每天清晨六点,生物钟会准时将他唤醒。他会先煮上一锅稀饭,再慢条斯理地炒两个小菜。然后,雷打不动地去小区里那片小空地上,打一套烂熟于心的太极拳。
上午九点半,他会提着那个用了十多年的帆布袋,踱步去菜市场买菜。中午饭后,必须午休一个小时。
下午三点,是去小区花园里跟老伙-计们下棋聊天的固定时段。
晚上七点整,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九点上床睡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仿佛时间在他身上只是简单地重复。
五年前,妻子杨桂香因为肺癌去世,这份规律的生活程序里,被永久地删除了一半的互动指令。
女儿王丽早已在省城南昌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除了逢年过节,平时难得有空回来看他一次。
偌大的两居室常常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只有电视机里传出的嘈杂人声,在努力填补着生活的巨大空白。
这一天,王德福不知为何,突然决定彻底清理一下家里的老物件。
自从妻子走后,他便再也没有碰过那些堆在储藏室角落里的旧箱子,仿佛那里封存着他不愿意触碰的回忆。
他从储藏室里搬出一个蓝色的老式皮箱,箱子表面的人造革已经有多处龟裂。这是他和杨桂香结婚时买的,里面几乎装满了他们两人共同度过的青春。
打开箱扣,一股陈年的樟脑丸味道混杂着灰尘扑面而来。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小心翼翼地拿出里面的物品:
一本红色的结婚证、几张发黄的全家福照片、女儿婴儿时期穿过的一只小虎头鞋、他领第一笔工资时留下的工资单……每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都像一枚时间的琥珀,封存着一段清晰的往事。
在箱子的最底层,他摸到了一本硬壳的笔记本,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这是他年轻时用来记录工作日志的。
他随手翻开,纸页发出脆弱的声响。突然,一张照片从笔记本的夹缝中滑落,悄无声息地掉在了水泥地上。
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捡起那张照片。当他看清照片上的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
照片上是一位穿着朝鲜传统服装的年轻女子,面容清丽,一双眼睛像含着秋水,明亮而纯净。她的嘴角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微笑,美好得不似凡尘中人。
他颤抖着将照片翻过来,照片背面,那行已经褪色的朝鲜文字和那个熟悉的日期,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最深处的闸门:1976.7.30。
“美善啊……”王德福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呢喃。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一遍又一遍,抚过照片上那张朝思暮想的脸庞。
这是他年轻时在朝鲜工作期间认识的姑娘,是他生命中第一段,也是唯一一次让他体会到什么叫作心动的感情。
照片像一个引信,点燃了沉睡多年的记忆。他闭上眼睛,那些被岁月尘封的画面,如同一部老旧的电影,开始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地回放。
那是1976年,他26岁,风华正茂。作为钢铁厂的技术骨干,他被国家光荣地选派到朝鲜,参与一项重要的援助建设项目……
回忆的潮水一旦开闸,便再也无法收回。那天晚上,王德福彻夜未眠。
他又一次拿起那张照片,在台灯昏黄的光线下久久凝视。四十七年了,朴美善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她还住在原来的地方吗?
她还记得那个来自中国的年轻技术员吗?她的生活,过得还好吗?这些问题像无数只蚂蚁,在他心里不停地啃噬着,让他坐立难安。
02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便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爸,怎么这么早打电话过来?”王丽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睡意,显然是被吵醒了。
“丽丽,你上次回家不是说,现在个人也可以去朝鲜旅游了吗?要怎么报名?”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王丽的睡意似乎瞬间消散了:“爸,您……想去朝鲜?”
“嗯,我想去看看。”
“您老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干嘛?人生地不熟的。要不等我休年假了,我陪您去国内别的地方转转吧,去北京或者海南都行。”
“不,我就想去朝鲜。”王德福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
王丽了解自己父亲的脾气,没再多问,只是含糊地答应会帮他查询相关的信息。
挂了电话,王德福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被晨曦染成淡紫色的天空,心中的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
他要去朝鲜,他必须去朝鲜。他要去找到朴美善。
接下来的几天,王德福的生活节奏被彻底打乱了。他不再像往常一样去下棋、散步,而是开始为那趟未知的旅程做起了准备。
他从箱子底翻出当年在朝鲜时记下的几本朝鲜语学习笔记,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他戴上老花镜,像个小学生一样,努力回忆那些简单的日常用语发音。
他去了一趟银行,将自己的所有存款余额都打印了出来,然后坐在家里,用笔和纸笨拙地计算着这次旅行可能需要的费用。
他甚至开始拜托邻居家的年轻人,教他如何使用智能手机上网,搜索关于朝鲜现状的各种信息。他看着那些陌生的城市图片和视频,努力想象着四十七年后的平壤,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这些反常的举动,很快就引起了老伙计们的注意。
一天下午,在小区的棋牌室里,棋友李大爷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老王,最近魂不守舍的,怎么也不怎么来下棋了?听邻居说,你准备出远门?”
王德福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嗯,我准备去一趟朝鲜。”
“朝鲜?”在场的几位老人都吃惊地抬起头看着他,“你去那儿干啥?那地方可不比咱们国内,听说条件艰苦得很。”
王德福没有正面回答他们的疑问,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就是想回去看看。年轻的时候,不是在那边工作过一段时间嘛,有点怀念。”
“哦,对对对,我想起来了,你年轻时确实去过朝鲜搞援建。”
李大爷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随即又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着他,“我记得那时候,厂里不是还风言风语,说你跟一个朝鲜姑娘好上了吗?后来怎么样了?”
王德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没怎么样,回国以后就断了联系。”
李大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追问:“老王,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该不会是……特地去找那个姑娘的吧?”
王德福没有否认,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叹了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哪还找得到。”
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正是为了寻找那段被时代洪流冲断的青春,为了给那段未完成的故事画上一个句号,他才决定踏上这趟或许注定没有结果的旅程。
周末,王丽带着外孙轩轩,特地从南昌开车回来看望他。
饭桌上,王丽将自己查询到的信息告诉了他。
“爸,现在去朝鲜旅游,政策规定了,只能跟团,不允许自由行。而且要先办护照,再办签证,手续挺复杂的,没那么容易。”
“没关系,只要能去就行。你告诉我具体要怎么办,我自己一个人去办。”王德->福的态度异常坚决,没有丝毫动摇。
王丽看着父亲执拗的样子,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的问题:
“爸,您为什么就非要去朝鲜不可呢?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王德福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件事瞒不过女儿。他缓缓起身,走进卧室,拿出那张被他摩挲了无数遍的照片,轻轻地放在了餐桌上。
“哇,这个阿姨好漂亮!”轩轩好奇地拿起照片,大声说道。
“她叫朴美善,”王德福的声音有些轻微的颤抖,仿佛这个名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是爷爷年轻时,在朝鲜认识的一个朋友。”
王丽拿过照片,仔->细端详着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向父亲:“爸,她是您的……”
“是我的初恋。”王德福坦然地承认了,“那年我26岁,在朝鲜工作了两年。”
“我们……我们相爱了。但是因为一些我们都无法控制的原因,我不得不非常突然地回国。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上她。”
王丽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爸,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您现在去找她……”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王德福打断了女儿未说出口的担忧。
“我不是要去打扰谁,更不是想去重温什么旧情。我只是……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想有机会能亲口对她说一声,当年的不告而别,很对不起。”
看着父亲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睛,和那份深藏了近半个世纪的坚定,王丽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的。她最终还是心软了,答应帮助父亲联系旅行社,办理所有相关的手续。
“爸,到时候您一个人在外面,语言不通,万一有什么事,我真的很担心您。”
“没事,我年轻时学过一点朝鲜语,现在还能记起一些。而且不是跟团嘛,有导游跟着,不会有问题的。”
王丽还是放心不下:“那您去了,打算怎么找人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阿姨,很可能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住了。”
这个问题,王德福当然也考虑过。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心折叠好的纸条:
“这是当年她家的地址,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虽然很可能已经搬家了,但总归是个线索,总能向周围的邻居打听到一些消息。”
看着父亲那既谨慎又充满期待的样子,王丽终于彻底放弃了劝说的念头,点了点头:
“好吧,爸,我支持您。但您必须答应我,在外面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什么事情,不管多晚,都要立刻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我的好女儿。”王德福微笑着,眼角的皱纹因为笑容而舒展开来,像一朵饱经风霜的菊花。
那天晚上,送走了女儿和外孙之后,王德福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望着满天璀璨的星辰。
他清晰地想起了在朝鲜的那些夜晚,他和朴美善并肩坐在工厂附近的小山坡上,也是这样数着天上的星星,说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悄悄话。
那时的他们是那么年轻,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天真地以为,爱情可以跨越一切世俗的障碍。
“美善啊,此时此刻,你是不是也看着同一片星空呢?”王德福对着夜空轻声问道,他的声音很快就融进了深沉的夜色里,没有留下任何回响。
接下来的一个月,王德福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繁琐的准备工作中:去公安局申请护照、准备各种材料办理签证、和旅行社反复沟通预订团队旅游。
每一步都充满了意想不到的挑战,但他都以惊人的耐心和毅力一一克服了。当他终于从旅行社工作人员手中接过那张贴着朝鲜签证的护照时,激动得手都在微微发抖。
五月初,一切准备就绪。出发的前一天,王丽特意从南昌赶了回来,最后一次帮父亲检查和收拾行李。
王丽一边将父亲的常备药按天数分装在小药盒里,一边不停地叮嘱:“爸,我把您的降压药和心脏病的药都整理好了,每天吃几次,我都写在标签上了。”
“这个是我的手机号,这个是轩轩爸爸的号码,万一我的电话打不通,您就打他的。有任何事情,一定要第一时间联系我们。”
王德福看着女儿在房间里忙碌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感激和一丝愧疚:“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放心吧。”
临睡前,王丽在父亲的房门口站了很久,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声说道:
“爸,您找到那位阿姨之后……您有没有想过,她可能……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了?”
王德福坐在床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释然:“当然想过。四十多年了,她肯定早就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幸福家庭。”
“我就是想远远地看她一眼,或者能有机会问问她过得好不好,就心满意足了。我绝对不会去打扰她的生活。”
王丽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轻轻地为他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一早,王丽开车送父亲去机场。在安检口前,她给了父亲一个用力的拥抱:“爸,一路平安,到了就给我们报个平安。”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王德福拍了拍女儿的后背,然后毅然转身,走向了安检口,没有再回头。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滑行,最终腾空而起。王德福透过狭小的舷窗,看着下方那座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在视野中渐渐变小、模糊,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四十七年后,他终于要重返那个承载了他所有青春记忆和遗憾的国度,去寻找那个曾经让他怦然心动,也让他思念了一生的姑娘。
他不知道在旅途的终点,等待他的将会是怎样的结局。但他清楚地知道,这是他此生必须完成的一个心愿,否则,他将抱憾终身。
03
飞机在厚厚的云层中平稳穿行,发动机的轰鸣声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王德福靠在窗边,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回到了遥远的1976年的春天。
那年3月,26岁的王德福还是厂里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因为技术过硬、政治可靠,他被组织上光荣地选派到朝鲜,参与一项冶金工厂的建设援助项目。
作为厂里最年轻的技术骨干,他既为这份荣誉感到无比自豪,又对未知的异国他乡充满了忐忑。
出国前,厂领导专门找他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反复强调这次援建任务的政治重要性:
“小王啊,咱们国家和朝鲜是唇齿相依的兄弟国家,这次的援建任务意义非常重大。”
“你技术好,年轻,又肯吃苦,组织上非常信任你。到了那边,一定要好好干,干出成绩来,为国争光!”
王德福挺直了胸膛,郑重地点头,声音洪亮地保证:“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期望和信任!”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踏上了前往朝鲜的国际列车。
抵达平壤的第一天,他就被这个陌生国度所呈现出的整洁和秩序井然深深震撼了。
宽阔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一点垃圾,两旁的建筑风格统一,虽然略显单调,但处处都洋溢着一种社会主义国家特有的庄严和肃穆感。
但巨大的挑战也很快就显现了出来——语言障碍。
虽然出国前,组织上对他们进行了几个月的朝鲜语基础培训,但到了实际的交流环境中,那点皮毛知识还是显得捉襟见肘。
第一次参加中朝双方的技术交流会议时,他只能尴尬地坐在角落里。
听着朝方的翻译用生硬的中文,一句一句地转述着信息,王德福心里暗暗着急:这样磕磕巴巴的,交流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天蓝色朝鲜传统服装的年轻女翻译,端着笔记本和水杯,步履轻盈地走进了会议室,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中方人员的注意。
她个子不高,皮肤像上好的羊脂玉一样白皙。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简单地垂在脑后,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像两颗黑曜石,说话时闪烁着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同志们好,我是朴美善,平壤外国语大学毕业的。从今天起,我被组织分配到中朝合作项目,担任中文翻译工作。”
她用一口字正腔圆、几乎听不出任何口音的流利中文进行自我介绍,声音清脆悦耳,像山谷里的黄鹂鸟。
王德福一下子就被她那堪比播音员的中文水平给震惊了。
在接下来的会议中,朴美善的翻译工作表现得堪称完美。她不仅能准确无误地传达双方的技术观点,而且对很多冶金领域的专业术语也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
有时,她甚至能在翻译的同时,恰到好处地补充一些背景知识和专业术语的解释,大大提高了会议的效率。
会议结束后,王德福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主动上前搭话:“朴同志,您的中文说得真是太好了,翻译得也非常专业,比我们大学里的老师说得都标准。”
朴美善听到这略显笨拙的夸奖,微微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谢谢王同志的夸奖。我在大学时专门学习中文,非常喜欢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
“对了,我知道您是负责电气系统调试的技术员。”
“明天我要去你们工作的车间进行现场翻译,到时候,还请您多多指教。”
“我才应该请您多多指教呢。”王德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诚恳地说。
从那天起,因为工作上的需要,两人开始有了频繁的接触。
朴美善很快就不仅仅是王德福工作上的翻译,还像是他在朝鲜生活中的一位“文化向导”。
她耐心地教他地道的日常用语,向他解释当地各种独特的风俗习惯,帮助他更快地适应在朝鲜的工作和生活环境。
有一次,王德福和朝方的工程师因为一个关键设备的技术参数问题产生了严重分歧,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气氛一度非常紧张。
朴美善在中间,不仅准确地翻译了双方各自坚持的观点,还非常巧妙地用一些缓和的话语,化解了现场的火药味。
最终,在她的耐心调解下,双方各退一步,找到了一个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你不仅是一个优秀的翻译,还是一个出色的外交官。”事后,王德福由衷地对她称赞道。
朴美善笑了,眼睛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在两国同志之间工作,我们不仅要传递语言本身,更重要的是,要传递友谊和理解。”
王德福被她的话深深地打动了。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开始莫名地期待每天的现场工作,因为那意味着,他又可以见到朴美善了。
她身上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气质,既有知识分子的知性与优雅,又有劳动女性的朴实与坚韧。严肃工作时,她一丝不苟,逻辑清晰;休息时,她又活泼开朗,爱说爱笑。
一天深夜,工厂的一台关键设备突然出现故障,王德福和几名中国同事临危受命,连夜加班进行抢修。
朝方的人员早已经下班了,空旷的工地上,只有他们几个中国人的身影在灯光下忙碌。
正当他们饥肠辘辘、疲惫不堪地工作时,朴美善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了车间门口,手里还提着一个沉甸甸的保温桶。
“听说你们在这里加班,我怕你们饿了,给你们带了些热粥。”她微笑着走过来,掀开桶盖,一股浓郁的米粥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王德福惊讶地放下手中的工具,问道。
“我下班路过这里,看到车间的灯还亮着,猜到你们肯定在抢修。我就去职工食堂,拜托师傅帮你们熬了些粥。”
朴美善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拿出碗筷,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粥。
一碗简单的热粥,在那个寒冷而疲惫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温暖。
王德福接过碗,一股暖流从手心瞬间传遍了全身:“谢谢你,朴同志。”
“以后别叫我朴同志了,叫我美善就好。”她微笑着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
“那你也别叫我王同志了,叫我德福吧。”
那晚的粥,格外的香甜。王德福知道,不仅仅是因为他饿了,更是因为那份粥里,饱含着来自朴美善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关心。
随着援建工作的深入,两人的交流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他们常常在铺满图纸的桌子前,讨论技术问题到深夜。
王德福由衷地欣赏她的聪明才智和过人的语言天赋,而朴美善,也渐渐被这个工作时无比认真、生活中又有些腼腆和笨拙的中国技术员所吸引。
工作进行到第六个月的一天,工厂附近的一条小溪因为连续几日的暴雨,发生了洪水。
王德福得知存放在临时仓库里的一批重要技术资料有可能会被洪水淹没,想都没想,就立即冒着倾盆大雨,独自一人赶去抢救。
当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湿滑的小路艰难前行时,一不小心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了冰冷的泥水里,脚踝处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就在他疼得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一把雨伞突然出现在他的头顶,为他遮住了瓢泼的雨水。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到的是浑身已经湿透,头发紧紧贴在脸颊上的朴美善。
“德福,你没事吧?”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担忧。
“美善,你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王德福又惊又喜。
“我听说你一个人跑来抢救资料,我担心会出事,就跟过来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查看他的伤势,秀气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脚扭伤了,肯定不能再走路了。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去叫人来帮忙。”
“等等,”王德福一把拉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资料还没拿到,再晚一点,可能就全都被水泡了。”
朴美善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异常坚定:“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拿。你告诉我具体放在哪个位置。”
“不行,太危险了,你一个女孩子不能去!”
“我比你熟悉这里的路,比你更安全。”不等王德福再说什么,她已经毅然转身,娇小的身影很快就冲进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十几分钟后,朴美善抱着一个用塑料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文件盒,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冻得嘴唇发紫,但脸上却带着一种胜利后的灿烂微笑:“资料,安全了!”
那一刻,两人在滂沱的大雨中四目相对,所有的情感,都在不言之中。
王德福望着她那张沾满泥水和雨水,却依然无比美丽的脸庞,感觉自己的整颗心都在疯狂地跳动。
他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勇敢、聪明又善良的朝鲜姑娘。
之后,朴美善每天都会来工地看望王德福的伤势,还从家里带来自己做的草药膏,亲自帮他热敷受伤的脚踝。
两周后,王德福的脚伤基本痊愈了,但两人之间那份朦胧的情感联系,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加深,变得无比清晰。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中朝两国虽然是亲密的友好邻邦,但一段跨越国界的恋情,仍然是一个极其敏感和禁忌的话题。
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始了一段小心翼翼的,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交往。
04
一个月色皎洁如水的夜晚,他们偷偷相约在工厂后山那个熟悉的小山坡上看星星。
朝鲜的夜空没有工业污染,显得格外澄澈明亮,漫天的繁星像无数颗钻石,在深蓝色的天鹅绒幕布上闪闪发光。
“在中国,我们管那颗最亮的星星叫作北极星,迷路的人看到它,就能找到回家的方向。”王德福指着遥远的天际,轻声说道。
“在我们这里,我们叫它‘北辰’。古代的航海家们,就是依靠它在茫茫的大海上辨别方向的。”朴美善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轻声回应。
“就像你一样,”王德福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的侧脸,深情地说,“在这个陌生的国度里,你为我指引了方向。”
朴美善害羞地低下头,脸颊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德福,你知道吗?”
“我从第一次在会议室见到你,就觉得你和其他的中国同志不一样。你那种专注工作的样子,特别……特别让人敬佩。”
“我也是,美善。你的聪明、你的勇敢,还有你的善良,都让我深深地着迷。”
皎洁的月光下,两人的手不知在何时,已经紧紧地十指相扣。那一晚,他们没有说出那句“我爱你”,但彼此的心意,早已如天上的明月般,清晰而明亮。
从那以后,两人开始了更多甜蜜而又冒险的秘密约会。
朴美善会带着王德福,像普通情侣一样,在大同江畔悠闲地散步,轻声教他唱那首优美动听的朝鲜民谣《阿里郎》。
他们会一起去品尝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正宗平壤冷面,互相分享着各自童年时的趣事和糗事。
朴美善甚至会利用工作之便,带王德福参观一些不对外国专家开放的特殊地方,让他能够更深入地了解这个神秘而美丽的国家。
王德福则会教朴美善做他们江西老家最有名的客家酿豆腐,笨拙地向她讲述赣州那座古城的历史和独特的风土人情。
他还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刻刀,利用工作之余的时间,为她精心雕刻了一个造型精美的木质发卡。
王德福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带着木头清香的发卡,轻轻地别在朴美善乌黑的发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这是用我们家乡的桂花木做的。我们那里有个说法,女孩子戴着它,可以保佑一生平安顺遂。”
朴美善感动地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光滑的发卡,眼眶微微湿润了:“德福,谢谢你。我会永远戴着它,一辈子都戴着。”
1976年的中秋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是阖家团圆的日子。那天晚上,两人在平壤郊外的小山坡上,共赏那一轮皎洁的异国明月。
朴美善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来一条她亲手织的深蓝色围巾,递给王德福:“平壤的冬天快到了,会很冷。这个你戴着,可以让你暖和一些。”
王德福接过那条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清香的围巾,感受着上面细密的针脚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
“美善,这辈子我遇到的最幸运,最美好的事,就是在朝鲜,认识了你。”
月光下,朴美善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德福,我也是。”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来自中国的男人。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不是吗?”
“等……等这次的援建项目结束以后,我们……”王德福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许下一个确切的未来。
朴美善却仿佛看穿了他的顾虑和担忧,她坚定地说:“我知道,现在谈论未来还太早了。但是,我愿意等你,无论需要多久。”
那一刻,王德福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将来会遇到多大的困难和阻碍,他都一定要和眼前这个叫朴美善的姑娘,拥有一个共同的,美好的未来。
1977年的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冶金厂的建设也逐渐接近尾声。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两人的感情也日益加深,他们甚至开始悄悄地,又满怀憧憬地讨论起了未来。
或许,朴美善可以以留学生的身份,申请去中国学习深造;又或许,王德福可以向上级申请,长期留在朝鲜工作。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其中的每一种可能性都困难重重,但两颗被爱情点燃的年轻的心,对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希望。
不料,好景不长。进入1978年初,国际形势发生了微妙而复杂的变化,中朝两国之间的关系也受到了些许影响。
王德福敏锐地注意到,工地上那些曾经和他们称兄道弟的朝方人员,态度开始变得有些谨慎和疏远,与中方技术人员的私下交流也明显减少了。
一天,朴美善忧心忡忡地找到他,告诉他一个坏消息:她被上级突然调到了另一个部门工作,不再负责他们这个项目的翻译工作了。
“为什么这么突然?他们没有给你任何理由吗?”王德福不解地追问道。
朴美善低下头,低声说:“上级没有解释具体原因,但我听说,是因为上级政策的调整。”
“德福,我担心……我担心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会越来越少了。”
王德福紧紧地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慰道:“不会的,我们一定能想到办法见面的,你放心。”
但现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更加残酷和无情。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中朝双方在项目上的工作交流几乎陷入了停滞状态。
所有中方援建人员都被明确要求,必须尽量减少与当地人的任何非必要私下接触。
王德福和朴美善,只能偶尔在某些公开的工作场合,隔着很远的距离,匆匆地望上对方一眼,甚至连简单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三月底的一天,项目组的组长突然把王德福叫到了办公室,表情严肃地对他说:
“小王,刚刚接到上级的紧急通知,要求我们提前结束这次的援建工作,下个星期就要分批回国。你抓紧时间,准备一下交接工作。”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晴天霹雳,瞬间让王德福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那天晚上,王德福连夜给朴美善写了一封长长的信,然后冒着风险,托一位关系还算不错的朝方熟人,偷偷转交给她,约她第二天傍晚,在大同江边的老地方,见最后一面。
第二天傍晚,朴美善如约而至。她的脸色有些苍白,显然也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看到王德福,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欣喜,很快就被得知他即将回国的巨大悲伤所取代。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突然?”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王德福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具体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国际形势的变化吧。美善,我……我不想离开你。”
朴美善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德福,你别难过。也许,这只是暂时的分离。等形势好转了,我们一定还能够再见面的。”
“我一定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王德福郑重地向她承诺,“或者,你可以想办法申请来中国,我会在江西一直等你。”
朴美善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信封,递到他手里:“这是我的照片和一封信,你带在身上,千万不要忘了我。”
王德福也把自己在国内的全部联系方式,都写在了一张纸条上,塞给了她:
“这是我在江西老家的家庭地址,还有我们工厂的地址。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来,就一定能找到我。”
在江边冷风的吹拂下,两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这无言的告别,比任何海誓山盟都更加刻骨铭心。
“美善,等我。”王德福在她的耳边,用尽全身力气,轻声说道。
朴美善用力地点点头,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瞬间打湿了他的衣领:“嗯,我会等你,无论多久,我都会一直等你。”
然而,命运的残酷,再一次超出了他们的想象。第二天凌晨,还在睡梦中的王德福被紧急通知,必须立即启程回国,甚至连行李都没来得及完整地收拾。
临行前,他拼命地往朴美善所在的部门打电话,想和她做最后的道别,但电话那头传来的,永远是“不方便接听”的冰冷答复。
怀揣着无尽的不舍、遗憾和深深的无力感,他登上了回国的火车。望着在视野中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的平壤车站,他的心,仿佛被人生生撕成两半,痛如刀绞。
回国以后,王德福遵守自己的诺言,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给朴美善写信,但他寄出的那些信,都如石沉大海,从未收到过任何回复。
随着时间的无情推移和国内工作的日益繁忙,再加上当时中朝两国之间微妙的关系变化,他渐渐地,绝望地失去了与朴美善重新建立联系的所有希望。
1980年,在单位领导和热心同事的撮合下,他认识了后来的妻子杨桂香,一个性格温柔、善良贤惠的本地姑娘。
虽然没有和朴美善之间那种轰轰烈烈、刻骨铭心的爱情,但杨桂香的善良和无微不至的体贴,还是慢慢打动了他那颗早已冰封的心。
经过短暂的相处,两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虽然平淡如水,但也温馨幸福。
1982年,女儿王丽的出生,更是为这个小家庭增添了无数的欢乐和希望。
王德福是一个天生就富有责任感的男人。他努力地扮演好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角色,用心经营着自己的家庭,也很少再主动提起在朝鲜的那段往事。
但在某些夜深人静的时刻,朴美善那清澈的眼眸和羞涩的笑容,依然会毫无征兆地闯入他的梦中,让他在睡梦中,无声地流下滚烫的眼泪。
他把那张珍贵的照片和那封未曾打开的信件,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工作笔记本里,作为对自己那段燃烧过的青春岁月,最珍贵,也最私密的纪念。
05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开始下降……”
机舱内响起的广播提示声,将王德福从长达四十七年的回忆中,猛地拉回到了现实。
窗外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了下方平壤市清晰的轮廓。
四十七年了,他终于又回到了这个让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地方。
望着下方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景观,王德福的内心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朴美善,你还好吗?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否还记得,曾经有一个叫王德福的中国青年,在你的生命里出现过?
飞机在跑道上平稳着陆。
王德福随着旅行团的其他成员,缓缓走下舷梯。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朝鲜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
平壤顺安国际机场,比他记忆中的那个小机场,大了许多倍。各种现代化的设施,让他感到有些恍惚,仿佛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位身穿深蓝色制服的朝鲜女导游,高高地举着一块写有“中国友谊旅行团”的牌子,面带微笑地站在出口处。
王德福跟着团队的大部队走过去,那位导游立刻用标准的中文热情地问候道:
“欢迎各位中国朋友来到我们美丽的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我是你们这次旅行的导游,我叫金正淑。”
“在接下来的七天时间里,我将带领大家参观我们美丽的国家,希望大家能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坐上窗明几净的旅游大巴,王德福迫不及待地将脸贴在车窗上,贪婪地看着窗外平壤的街道。
四十七年的岁月,足以让一座城市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取代了他记忆中那些低矮的苏式楼房;宽阔的马路上,车辆虽然依旧不多,但行驶得整齐有序;街边的广场和公园,也都被修葺得焕然一新。
唯一不变的,或许就是那些醒目的红色标语和高大的领袖塑像,依然庄严肃穆地矗立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提醒着人们这个国家的特殊性。
旅行团被安排入住了位于平壤市中心的一家涉外酒店。
安顿好行李后,导游将大家召集到酒店大堂,开了一个简短的行前说明会,详细介绍了在朝鲜旅行期间的各种注意事项和未来几天的行程安排。
“明天上午,我们将前往参观万寿台大纪念碑和主体思想塔。下午,我们将游览凯旋门和中朝友谊塔……”
金导游用她那清脆的声音,详细地讲解着每一个景点的历史和意义。王德福表面上认真地听着,心里却在飞快地盘算着,该如何才能找到有关朴美善的线索。
按照旅行社的行程安排,他们只会在平壤停留短短的三天时间,然后就要前往开城和元山等地。
时间太紧迫了,他必须尽快行动起来。
会议结束后,他悄悄地走到金导游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金导游,您好。我想……我想向您请教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金正淑礼貌地点了点头,脸上依然保持着职业性的微笑:“请说吧,王先生。”
“是这样的,四十多年前,我曾经作为援建人员,在平壤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候,我认识了一位朝鲜同志,她的名字叫朴美善。”
“我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找到她?”
听到“找人”这两个字,金导游的表情立刻变得有些谨慎起来:“王先生,非常抱歉。按照我们的规定,旅行团必须严格按照既定的行程活动。”
“我们不允许任何人随意更改行程,或者进行任何私人性质的活动。如果您想寻找朋友,可能需要通过我们国家的官方渠道,提交正式的申请。”
王德福的心凉了半截,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追问:“那……有什么官方渠道可以查询吗?”
“您可以向我们的涉外事务部门提交书面申请。不过,整个处理过程可能会比较漫长,大概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金导游用一种非常委婉的语气说道。
王德福听明白了,这实际上是一种礼貌的婉拒。
他失望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决定必须另外想办法。
晚餐过后,其他的团员都选择在酒店房间里休息,以缓解旅途的疲劳。王德福却独自一人,在酒店附近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散步。
平壤的夜晚,比他记忆中的要安静得多。宽阔的街道上,行人和车辆都非常稀少,路灯下,只有斑驳的树影在轻轻晃动。
他看着这座既陌生又熟悉的城市,思绪万千。
朴美善现在到底在哪里?她是否还住在平壤?
四十七年的漫长岁月里,她的生活,到底发生了怎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些沉重的问题,像一块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却又找不到任何答案。
第二天,旅行团开始了正式的参观活动。
上午参观万寿台大纪念碑时,面对着宏伟的领袖铜像,王德福却频频走神,心不在焉的样子,很快就引起了细心的金导游的注意。
“王先生,您看起来好像不太专心。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金正淑走到他身边,关切地小声问道。
王德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掩饰道:“没事,没事。可能是年纪大了,昨晚没休息好,有点累。”
下午参观中朝友谊塔时,王德福趁着导游给其他团员讲解的间隙,找了个机会,向一位在塔下值守的,看起来年纪比较大的朝鲜工作人员打听:
“您好,同志。我想请问一下,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四十多年前,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
那人立刻用一种非常警惕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冷冷地回答:“您应该去咨询您的导游。”说完,便迅速地转身走开了。
王德福这才意识到,在这个特殊的国度里,私下向当地人打听任何信息,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主意,甚至可能会给自己和团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第三天的行程,是参观平壤郊区的一家现代化纺织工厂。
这是王德福几天来最为期待的一天,因为他觉得,在这样的老工厂里,或许能碰到一些当年的老工人,他们可能会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在工厂参观的过程中,一位头发花白、正在操作机器的老工人,引起了王德福的特别注意。
这位老人看起来大概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很可能就是和他当年同一时代的人。
趁着大家都在围着导游,听她讲解先进的生产流程的空档,王德福悄悄地走到那位老人旁边,用自己那早已生疏的朝鲜语,小声地打了个招呼:
“您好,老师傅。请问您在这个工厂工作多久了?”
老人显然对一个外国人会说朝鲜语感到有些惊讶,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看着王德福回答道:“三十多年了。同志,您的朝鲜语说得不错啊。”
“我年轻的时候,在平壤工作过两年,在城西的那个冶金厂。”
王德福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老师傅,我向您打听一个人,她叫朴美善,曾经是一名中文翻译。”
老人歪着头,仔细地思索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我没什么印象。”
“不过,同志,如果您要找翻译的话,您可以去咸兴市问问。我们国家最大的一所外国语学校就在那里,许多优秀的翻译人才,都是从那里培养出来的。”
“咸兴市?”王德福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个陌生的地名。
老人又补充道:“是的,咸兴。如果她真的是一名翻译,那么她很可能在那里工作过。因为咸兴有很多对外合作项目,非常需要翻译人才。”
这是王德福来到朝鲜后,得到的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有价值的线索。他激动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随身携带的珍贵照片,递给老人:
“老师傅,这是她四十七年前的照片,您能帮忙看一下吗?”
老人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凑到光线明亮的地方,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那张照片,突然,他的眼睛一亮:
“哎呀,她身上穿的这件传统服装,就是我们咸兴地区的样式。我老伴年轻的时候,就有一件和这个差不多的。您说,她叫朴美善?”
“是的,朴美善。”王德福的心跳开始不由自主地加速。
“等一下,等一下,”老人皱着眉头,努力地在记忆中搜索着,“我好像有点印象了。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咸兴的中学里,确实有一位非常有名的朴老师,就是教中文的。”
“她教学非常出色,很受学生们的尊敬,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就是您要找的同一个人。”
王德福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快要沸腾了,他急切地追问:“那您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
老人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如果真的是同一个人的话,她现在这个年纪,应该也已经退休了。很可能,还住在咸兴。”
就在这时,金导游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王先生,我们马上要集合上车了。”
王德福只好匆匆地向老人道了一声谢,然后快步跟上了团队。但他的心,早已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向了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城市——咸兴。
咸兴!朴美善,很可能就在那里!这个突如其来的认识,让他兴奋得浑身都在颤抖。
06
当晚回到酒店,王德福辗转反侧,一夜未眠。他开始绞尽脑汁地谋划,该如何才能前往咸兴市。
他拿出临行前女儿帮他下载好的离线地图,仔细查看。按照行程安排,旅行团在第五天的时候会去东海岸的港口城市元山。而咸兴,就在元山以北不远的地方。
如果……如果他能找一个合理的理由,在元山脱离团队一天,然后想办法偷偷前往咸兴,或许,他就有机会能够找到朴美善。
第四天,整个团队前往开城,参观了板门店和高丽博物馆。
一路上,王德福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全都在反复推演和完善着自己那个大胆的计划。
晚上回到平壤,王德福借口说自己有些身体不适,晚饭也没吃,就提前回到了房间休息。
他将那张简陋的地图在床上铺开,用手指仔细地研究着从元山到咸兴的交通路线。
根据地图上的标识显示,两地之间有铁路连接,车程大约在两个小时左右。
这也就意味着,只要他能够成功地找到借口,脱离团队一整天的时间,他就有可能实现当天往返咸兴。
第五天一早,团队搭乘旅游大巴,朝着元山的方向进发。
一路上,窗外的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但王德福却无心欣赏。他的心,早已飞到了那个未知的目的地——咸兴。
到达元山后,团队入住了一家环境优美的海滨酒店。下午,导游安排大家去参观海滨公园。
晚餐的时候,王德福装出一副精神萎靡、身体不适的样子,有气无力地对金导游说:
“金导游,真是不好意思。我感觉身体有点不舒服,可能是这几天有点水土不服,肠胃不太好。”
“明天的日程,我恐怕是参加不了了。我想在酒店里休息一天,调整一下。”
金导游立刻关切地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王先生,您的脸色确实不太好。要不要我帮您联系一下当地的医生?”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您的关心。”王德福连忙摆手,“我自己从国内带了药。我吃点药,好好休息一天,应该就没事了。”
金导游考虑了片刻,看着他那憔悴的样子,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好吧。那您明天就在酒店好好休息。如果有任何需要,您可以随时通过酒店前台联系我。”
计划的第一步,成功了。回到房间后,王德福兴奋得几乎难以入睡。
明天,他将独自一人,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去寻找那个他阔别了整整四十七年的初恋情人。
他不知道,在旅途的终点,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但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他相信,朴美善一定还记得他,就像他,从未有一天忘记过她一样。
第六天清晨,天还没亮,旅行团的其他成员就集合出发,去参观元山周边的名胜景点了。王德福则一个人,静静地留在了酒店里。
等到团队的大巴车彻底消失在视线里之后,他迅速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便装,带上早已准备好的地图、照片和一些现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酒店,径直朝着火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火车站,他用自己那蹩脚的朝鲜语,加上不停地比划,居然顺利地买到了一张前往咸兴的火车票。
列车缓缓启动,窗外的景色,从美丽的海滨城市,逐渐变为连绵的丘陵和广袤的农田。
两个小时后,列车准时到达了咸兴站。
走出火车站,王德福站在陌生的站前广场上,深吸了一口咸兴市的空气。
这座传说中的工业城市,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现代化,街道宽阔整洁,两旁的高楼林立。
但问题是,如何才能在这样一个拥有几十万人口的陌生城市里,找到一个已经分别了四十七年的人?他拿出那张早已被他看得起了毛边的照片,决定还是从最笨的办法开始——找当地人打听。
他走进路边的一家小商店,用蹩脚的朝鲜语,结结巴巴地,并辅以各种手势,向店主表明自己正在寻找照片上的这个人。
店主是个热心的大妈,她看了看照片,抱歉地摇了摇头,然后指了指街对面的一所挂着牌子的学校,对他说了几个词:“学校,老师。”
王德福顿时精神一振,连忙向大妈道谢,然后快步朝着那所学校走去。学校门口的牌子上,清晰地写着“咸兴第二中学”的字样。
他走进校园,找到了一位看起来像是学校管理人员的中年女性。
“您好,同志。我想向您打听一位老师,她的名字叫朴美善。她可能……可能在四十多年前,在这里教过书。”
王德福一边说着,一边将照片递了过去,紧张地看着对方的反应。
那位女性接过照片,只看了一眼,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哎呀!是朴老师!我当然认识她。她曾经是我们学校最优秀的中文教师,非常受学生们的尊敬和爱戴。”
王德福激动得心跳瞬间加速,他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那……那她现在,还在这里工作吗?”
“不,她已经退休很多年了。不过,她的儿子,王哲老师,现在就在不远处的咸兴外国语学校教书。”
“儿子?王哲?”王德福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
朴美善有儿子了?而且,还姓王?这……这难道只是一个巧合吗?
“是的,王哲老师。听说,他的父亲是一位中国人,所以,他才会姓王。”女管理员随口解释道。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重磅炸弹,在王德福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朴美善的儿子,姓王,父亲是中国人……
“那……那您知道,朴老师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吗?”王德福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用尽全身的力气问道。
女管理员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妥:“这个……我不确定是否应该告诉您。请问,您和朴老师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四十七年前的朋友,一个中国朋友。这次来朝鲜,就是特地来看望她的。”王德...福用一种无比真诚的语气说道。
女管理员看着他那诚恳而又焦急的眼神,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她就住在我们市的教师新村,离这里不算太远。这样吧,我可以给您写下具体的地址。”
拿到那张写着地址的宝贵纸条后,王德福不停地向她鞠躬道谢,然后转身离开了学校。
他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那张纸条递给了司机。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在一个看起来非常安静、整洁的住宅区前停了下来。
“到了,这里就是教师新村。”司机指着小区大门说。
王德福付了车费,下车后,他站在小区门口,感觉自己的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四十七年的漫长等待和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即将迎来最终的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那激动得快要爆炸的情绪,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了小区内的一栋五层高的居民楼。
07
按照地址上的门牌号,朴美善就住在这栋楼的三楼。王德福一步一步地走上那略显昏暗的楼梯,每上一个台阶,都感觉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终于,他来到了303室的门前。他停住了脚步,抬起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却迟迟不敢敲下去。
四十七年后的重逢,将会是怎样的一番场景?朴美善还记得他吗?她又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的突然造访?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翻腾,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犹豫和胆怯。
“来都来了,还怕什么?”王德福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他闭上眼睛,深呼吸,终于鼓起了平生最大的勇气,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敲响了那扇看起来有些陈旧的木门。
门内,很快就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王德福的心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的手心瞬间冒出了冷汗,喉咙也感到一阵发紧。
他已经整整四十七年没有见过朴美善了,他完全不知道,岁月会在她的脸上刻下怎样的痕迹。他甚至不确定,前来开门的,是否就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锁转动的“咔哒”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王德-福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努力挺直了早已有些佝偻的腰板。
终于,在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几秒钟等待之后,门,被缓缓地打开了。王德福只朝着门内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如遭电击一般,瞬间僵在了原地,激动得心跳如雷。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的老妇人。她的身材有些微微发福,眼角的鱼尾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但那双眼睛,那双温柔而又明亮的眼睛,和四十七年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
她疑惑地看着门口这个陌生的,同样满脸风霜的中国老人,正准备开口询问。
突然,她的目光凝固了,瞳孔在瞬间放大。她死死地盯着王德福的脸,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困惑。她的嘴唇开始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静止了。
王德福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颤抖的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美善……”
听到这个久违的,只存在于遥远记忆中的称呼,老妇人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的门把险些没有握住。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德福……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沙哑、破碎。
王德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
两人就那样隔着一道门槛,默默地对视着,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四十七年的岁月鸿沟,四十七年的相思之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
“快……快请进。”朴美善终于反应过来,她擦了擦眼泪,连忙侧身将王德福请进了屋里。
王德福走进房间,一股淡淡的泡菜和酱香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这是独属于朝鲜家庭的,熟悉的生活气息。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陈旧的家具被擦拭得锃亮,窗台上摆着几盆盛开的鲜花。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
照片上,朴美善幸福地依偎在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身边,男人的相貌,竟然和年轻时的王德福,有七八分的相似。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儿媳和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孙子。
朴美善有些手足无措地请王德福在沙发上坐下,然后转身去厨房,为他倒了一杯热茶。
“德福,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她将茶杯递给他,声音依然在颤抖。
王德福接过茶杯,温暖的触感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将自己如何决定来朝鲜,如何跟团,又如何费尽周折找到这里的过程,简略地说了一遍。
朴美善静静地听着,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王德福看着她,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四十七年的问题。
“我很好。”朴美善点了点头,擦干眼泪,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我一直在这里教书,直到前几年才退休。儿子也很孝顺,现在是外国语学校的老师,孙子也上小学了。”
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王德福:“德福,墙上照片里的那个人,是我们的儿子,他叫王哲。”
尽管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但当亲耳听到朴美善的确认时,王德福的心,还是被巨大的震撼和无尽的愧疚狠狠地击中了。
“当年……当年你走得太突然了,我甚至来不及告诉你,我已经……已经有了你的孩子。”朴美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王德福再也坐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朴美善面前,“扑通”一声,重重地跪了下去。
“美善,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他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就那样跪在地上,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用尽余生所有的力气,忏悔着自己迟到了近半个世纪的罪过。
朴美善连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来,却怎么也扶不动。她只好陪着他,一起跪在地上,两人抱头痛哭。
楼道里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打断了这迟到了四十七年的重逢。
房门被推开,一个和墙上照片里一模一样的中年男人,提着一个菜篮子,走了进来。当他看到跪在地上,和自己母亲抱头痛哭的陌生老人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妈,这是……”
朴美善连忙擦干眼泪,拉着王德福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对那个一脸错愕的中年男人说:
“哲啊,快过来。这位……这位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你的父亲,王德福。”
王哲手里的菜篮子,“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里面的苹果和蔬菜滚落一地。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满脸泪痕的老人,大脑一片空白。
这个在他生命中,只存在于母亲讲述的故事里,只存在于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里的男人,竟然就这样,活生生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爸……?”
一个无比陌生,却又仿佛在梦里呼唤了千百遍的称呼,从王哲的嘴里,艰难地,轻轻地吐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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